國王等到大廳里一片靜寂,他的四個劍客埃佩農、熊貝格、莫吉隆和凱呂斯,已經由十個瑞士衛兵代替他們站崗,回到大廳里站在國王身後,才開口說話:
「先生們,一位國王可以說是處在天和地之間的,他既聽得見上天的聲音,也聽得見來自下層的聲音,換句話說,他能同時聽到天主的旨意與百姓的要求。我完全理解,把所有的力量擰成一股繩,以保衛天主教信仰,是我的全體臣民的堅強保證。因此我聽到我的堂兄吉茲的建議以後即欣然接受。我正式宣布,神聖聯盟完全得到批准地合法成立。鑒於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必須有一個精明而堅強的領袖,鑒於這位被任命來保衛教會的領袖本身必須是教會最虔誠的兒子,他的虔誠必須出自他的天性和職責,我選擇了一位篤信基督的親王擔任聯盟領袖,我現在宣布他的名字,他叫做……」
說到這裡,亨利故意停頓了片刻。
在全體肅靜的大廳里,連一隻蒼蠅飛過也會成為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亨利重複說:
「我現在宣布他的名字,他叫做亨利-德-瓦盧瓦,法蘭西和波蘭國王。」
亨利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提高了嗓音,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表示他勝利了,以鼓勵他的心腹們隨時準備爆發的熱情,另一方面是完全壓倒了聯盟分子的氣焰。果然,盟員立刻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充分顯示了他們的不滿、驚異和恐懼。
至於吉茲公爵,他顯得沮喪萬分,大滴汗球從額頭上流下來。他同馬延公爵和紅衣主教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兩人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都在一些頭面人物中間。
蒙梭羅只驚異於安茹公爵今天的缺席,他現在想起亨利三世的說話,有點安下心來了。
事實上,公爵可能不露面,但不一定走了。
紅衣主教神態自若地離開他身邊的那群人,悄悄地走到他的弟弟身邊,咬著耳朵對他說:
「弗郎索瓦,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我們在這裡已經極不安全,趕快告辭吧,因為老百姓的脾氣是摸不透的,昨天他們恨之入骨的國王,過幾天就會成為他們膜拜的偶像。」
馬延說道:「好,走吧。您在這兒等待我哥哥,我去準備撤退。」
「去吧。」
這時候,國王已經頭一個在文件上籤了名,這文件是莫爾維利耶先生事先準備好的,除了王太后,莫爾維利耶先生便是唯一事先知悉這件秘密的人。國王簽定以後,用一種他最擅長在適當場合採取的嘲弄口吻,帶著濃厚的鼻音向吉茲先生說:
「快來簽啊,我的內兄。」
他把羽毛筆遞給他。
然後,他用指尖指著簽名的地方,說道:
「這裡,這裡,在我的簽名下面。現在輪到紅衣主教和馬延公爵了。」
可是馬延公爵早已走到台階下面,而紅衣主教也進入了另一間房間。
國王注意到他們已經離去,便說道:
「那麼,就到犬獵隊隊長吧。」
公爵簽過名,把羽毛筆交給犬獵隊隊長,就想離開了。
國王對他說:「等一等。」
凱呂斯帶著嘲諷的神氣從蒙梭羅先生手下接過筆來,因為今天不僅在場的全體貴族要簽名,所有應召前來參加這場大典的行會領袖也要跟在國王后面簽名。他們簽在活頁紙上,這些紙要訂在昨晚的各種各樣的簽名簿前面,因為昨晚的簽名簿上是不管任何人,大人物或小人物,貴族或平民,都能把自己的全名簽上去的。這時候,國王對吉茲公爵說:
「內兄,把聯盟的各派力量組成一支精銳的部隊以衛戍我們的首都,我想,這是你的意見吧?現在這支軍隊已經組成,而且組織得很像樣子,因為巴黎市民的天然統帥,就是國王。」
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當然,聖上。」
國王繼續說道:「可是我並沒有忘記我還有一支軍隊要指揮,這支軍隊的指揮權理所當然地要落在王國最傑出的軍事家的肩上。因此,我在這裡指揮神聖聯盟大軍,請你去指揮軍隊吧,內兄。」
公爵問道:「我應在什麼時候動身?」
國王回答:「立刻就走。」
希科在旁邊叫喊:「亨利,亨利!」他很想走過來阻止國王這樣做,但禮儀使他不能在國王高談闊論的時候打斷他。
由於國王沒有聽見他的喊聲,或者聽見了,卻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希科手裡拿著一支巨大的羽毛筆,畢恭畢敬地走過來,他開出了一條路,一直走到國王身邊。
他低聲對國王說道:「你這雙料笨蛋,我希望你別再說下去了。」
可是事情已經無可挽回。
國王已經向吉茲公爵宣告了他的任命,並且拿出一張事先簽好名字的委任狀交給他,不顧希科在旁邊運用全部手勢和作出種種鬼臉來表示反對。
吉茲公爵接過委任狀,走了出去。
紅衣主教在大廳的門口等他,馬延公爵在盧佛宮的大門口等待他們倆。
他們馬上飛身上馬,不到十分鐘就出了巴黎城。
剩下的人們也逐漸退場。有些人高呼國王萬歲!另一些人高呼神聖聯盟萬歲!
亨利笑道:「我至少總算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希科喃喃咕咕著說:「啊!對呀,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數學家,呸!」
國王說道:「怎麼不是?這些混蛋原來喊的是兩種含義相反的口號,現在我已經成功地使這兩種口號喊的是同一回事了。」
王太后過來握了握亨利的手,用義大利語對他說:「很好!」
加斯科尼人說道:「你相信她的話而洋洋得意吧,她正氣得發瘋呢,她的幾個吉茲都差不多被你一下子打下去了。」
國王的幾個寵臣吵吵嚷嚷地跑過來圍住國王大叫大喊:「啊!陛下,陛下,您想到的確是一下高招!」
希科在國王的另一邊耳朵說:「他們以為這樣一說賞金就會像雨水似的落到他們身上了。」
亨利被眾人簇擁著,勝利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追隨著國王的人們中間,只有希科扮演古代誹謗者的角色,不住嘴地向他的主人怨天怨地。
希科這種堅持不懈地向今天被奉為天神的人提醒他只不過是一個凡人的舉動,使國王甚為驚異,因此他把眾人全部打發走,只留下希科一個人。
亨利回過頭來對加斯科尼人說道:「喂,希科師傅,你知不知道你永遠不滿意,已經到了叫人難以忍受的地步!真見鬼!我並不要求你阿諛奉承,我只要求你做事合乎情理。」
希科說道:「你說得對,亨利,因為你最需要的是通情達理。」
「你起碼得承認這一著幹得不錯吧?」
「這恰恰是我所不能同意的。」
「啊!你嫉妒了,法蘭西國王先生!」
「我嫉妒?一點也不!要嫉妒我也要挑選值得我嫉妒的事。」
「真行!你這位吹毛求疵先生!
「嘻!你的自尊心多強!」
「請問,我到底是不是聯盟的國王?」
「當然是,這是無可爭辯的,你是,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不是法蘭西的國王。」
「那麼誰是法蘭西的國王呢?」
「除了你以外人人都是,亨利。首先,你弟弟就是。」
「我的弟弟!你指哪一個弟弟?」
「當然是指安茹先生了。」
「就是被我軟禁起來的那個嗎?」
「是的,因為他雖然是階下囚,可是他是加過冕的,而你卻沒有。」
「誰給他加冕的?」
「吉茲紅衣主教。亨利,老實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再提你的密探吧,人家堂而皇之在巴黎聖熱內維埃芙教堂里,當著三十三個人的面,為一個國王加了冕,而你居然不知道。」
「怎麼!你知道嗎?你?」
「我當然知道。」
「你怎麼能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
「哦!那是因為你依靠莫爾維利耶先生去帶領密探工作,而我是親自去乾的。」
國王皺起了眉頭。
「因此當今的法蘭西國王,除了亨利-德-瓦盧瓦以外,我們還有安茹公爵,還有,」希科裝出思索的樣子,「還有吉茲公爵。」
「吉茲公爵?」
「吉茲公爵,即亨利-德-吉茲,綽號傷疤臉亨利。我再說一遍:我們還有吉茲公爵。」
「好個漂亮的國王,我已經把他充軍了,我把他放逐到軍隊里去了。」
「好呀!你忘記了你也曾被放逐到波蘭去,你忘記了從夏里泰到盧佛宮比克拉科夫[注]到巴黎更近些!啊!不錯,你把他放逐到軍隊里去了,這就是你的妙著最精彩的地方,也是問題的關鍵,你派他到軍隊里去,換言之,你就是把一支三萬人的軍隊交給他指揮。我的娘啊!這是一支怎樣的軍隊!一支真正精銳的軍隊……同你的聯盟軍隊完全不同……不同……不同……你的這支軍隊是由市民組成的烏合之眾,對於一個只知寵愛嬖倖的國王亨利-德-瓦盧瓦來說,這已經是夠好的了;對亨利-德-吉茲來說,就需要一支由兵士組成的軍隊,而且他們是怎樣的兵士!他們吃苦耐勞,能征慣戰,在槍林彈雨中挺過來,他們能夠吃掉二十支聯盟的軍隊。因此,事實上已經是國王的亨利-德-吉茲,如果有一天忽發奇想,要在名義上也成為國王的話,他只要把進軍號轉向首都,號召一下:『前進!把巴黎一口吞下來,連亨利-德-瓦盧瓦同盧佛宮一起吞下!』這些古怪的傢伙一定會照他的話去做,我對他們非常了解。」
亨利說道:「你是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可惜在你的一大套理論中你忘記了一件事。」
「啊!這很可能,尤其是如果我忘記的是第四位國王的話。」
亨利帶著極其不屑的神情說:「不,你忘記的是這樣一件事:只要王冠還在瓦盧瓦家族的頭上,要想統治法國,必須回顧一下他自己的祖先。如果是安茹先生有這種想法,倒也罷了,因為他屬於有這種權利的家族,他的祖先就是我的祖先。我同他之間可以鬥爭和衡量一下,因為我們爭論的是長子身份問題,如此而已。可是吉茲先生……算了吧,希科師傅,你去研究一下紋章學,你就能告訴我們,法蘭西的百合花徽,是不是比洛林家族的雌鶇徽更為正統。」
希科說道:「亨利,你犯的錯誤恰好就在這裡。」
「怎麼?錯誤恰好在這裡?」
「是的,吉茲先生的家族比你想像的要正統。」
亨利微微一笑,說道:「也許他的家族比我的更正統?」
「不要說『也許』,亨利凱。」
「你真是瘋了,希科先生。」
「我的職業就是裝瘋賣傻。[注]」
「我的意思是你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傻瓜,還是回去讀點書吧,朋友。」
希科說道:「好呀,亨利,你會讀會寫,不必像我那樣要回到小學校里去重讀,那麼就請你讀讀這東西吧。」
希科一邊說一邊從懷裡取出那張羊皮紙來,這正是尼古拉-大衛在上面寫上亨利-德-吉茲家族是查理曼大帝的子孫的那張,已經由教皇批准,從阿維尼翁帶回來。
亨利的眼光落到羊皮紙上以後,臉色頓時泛白,因為他認出在教皇特使的簽名旁邊,有聖彼得[注]的大印。
希科問道:「亨利,你還有什麼話說?你的百合花被人超過了嗎?嗯?我的媽呀!這些雌鶇簡直想飛得比愷撒的鷹還高呢,你留神吧,孩子!」
「你是用什麼方法弄到這份家譜的?」
「我難道會去管這種事嗎?是它自己跑來找我的。」
「那麼它在沒有來找你以前,又在什麼地方呢?」
「在一個律師的長枕頭底下。」
「這個律師叫什麼名字?」
「尼古拉-大衛。」
「當時他在哪兒?」
「在里昂。」
「是誰到里昂去從律師的枕頭底下把這個拿來的?」
「是我的一個好朋友。」
「他是幹什麼的?」
「他佈道。」
「那麼他是一個教士了?」
「正是。
「他的名字是?」
「戈蘭弗洛。」
亨利憤然叫道:「怎麼?是他!這個卑鄙的聯盟分子,他在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作了煽動性的演講,昨天在街上又侮辱了我?」
「你還記得布律蒂斯裝瘋的故事[注]嗎?
「原來這個熱內維埃芙修士是一個非常精明的政治家?」
「你聽說過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秘書馬基雅弗利先生嗎[注]?你的祖母曾經拜他為師。」
「那麼,他是從律師手上偷來的?」
「啊!偷來的,他是用武力從律師手上奪取的。」
「從尼古拉-大衛手上?從這個好勇狠斗的暴徒手上?」
「是從尼古拉-大衛的手上,從這個好勇狠斗的暴徒手上奪過來的。」
「那麼你這位修士還很勇敢哩。」
「同貝亞爾[注]一樣。」
「他立了這樣的大功,到現在還沒有到我這兒來領賞?」
「他非常謙遜地回到他的修道院里去,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人忘記他從修道院出去過。」
「那麼他是一個十分謙虛的人了?」
「同克雷潘聖人一樣。」
國王說道:「希科,我答應你,一有修道院院長位子出缺,我立刻派他擔任。」
「我代他謝謝你,亨利。」
然後他自言自語道:
「好呀,他現在處身在馬延和瓦盧瓦之間,在絞索和院長職位之間,他會被弔死呢?還是要當修道院院長?誰也不能預見。不管怎樣,如果現在他還在睡覺的話,這時候他一定在作非常滑稽的夢。」